2012年8月23日 星期四

經濟學家將成過街老鼠?

以《正義:一場思辨之旅》聞名的哈佛教授 Michael J. Sandel 終於對經濟學開砲了,在先覺出版社即將於10 月份出版的《錢買不到的東西:金錢與正義的攻防》(What Money Can't Buy: The Moral Limits of Markets)一書裡,他「旗幟鮮明」地站出來,公開指責經濟學思想的氾濫已經造成社會愈來愈嚴重的不公平,以及傳統人文價值與道德的淪喪。因此,他呼籲所有讀者必須在金錢與「錢買不到的東西」之間清楚地畫出一道防線,嚴防經濟學思想與市場經濟從「工具」的地位變成「主宰」的地位,嚴防經濟學思想與市場經濟徹底腐蝕掉所有我們所珍惜的事物。
不過,很不幸地,嫺熟經濟學且經常在經濟學學術期刊和富士比雜誌等刊物發表經濟評論的公共政策學者 Robert H. Nelson 早在 2001 年的著作 Economics as Religion: From Samuelson to Chicago and Beyond 裡就把 Samuelson 和芝加哥學派以來的新古典主義經濟學者看成是一群宗教狂熱份子:他們把「效率」當作是不容置疑的人間最高價值,把被「效率」犧牲掉的人所遭遇到的不幸、痛苦,乃至於自殺等看成是無足輕重的「枝微末節」。而且,他們野心勃勃地想要用經濟學統治這整個的世界。
這一群宗教狂為何敢於以救世主自居,蔑視一切跟他們主張相反的人性、人道關懷與道德考量?因為他們誤以為自己擁有「跟物理、生物學同樣精確的科學」。
經濟學是科學嗎?

克魯曼自視得很,所有他不喜歡的社會學論述都被他稱為「業餘社會學」,所有他不喜歡的政治學論述都被他稱為「業餘政治學」──他也無法自外地感染了經濟學者對其他社會科學界的鄙夷與傲慢。但是他怎麼稱呼或評價芝加哥學派和她的傳人?「稱作『供給面經濟學』的那套蠢觀念根本是怪異的教條,要是沒有投合編輯群及有錢人之所好,根本不會有什麼影響力。」(《失靈的年代》)我記得他好像還罵過這一批主導美國政府政策的經濟策士是「巫毒教」。(想扼要了解美國過去五十年來經濟學思想主要轉變的可以去看這一份網路上的文件「社會福利理論-新右派(The New Right」)
經濟學有多不科學?2008年十月份 Nature 期刊發表了一篇文章 "Economics needs a scientific revolution",作者是 head of research of Capital Fund Management and a physics professor at École Polytechnique in France,很顯然地是一個精熟經濟學理論的物理學家。這篇文章舉了好幾個經濟學的實例,直接指控經濟學是建立在與事實相悖的完美假設上,不願意努力縮小假設跟事實之距離,尤其是整個新古典主義核心假設的「理性選擇」,雖然常常與事實相吻合,但是也已經在許多經濟活動中被證實往往與事實相悖,因而需要大事修改來使它更接近事實。順便一提:你不要因為「École」這個字而質疑作者的專業能力,雖然它被翻譯成「專門學校」,但是法國教育制度跟台灣大相逕庭,法國人常說;「一個 École 的畢業生有十個工作機會在等他,十個 university 的畢業生才有一個工作機會在等他們」,「École」就是法國理、工、商界的精英學校。
身為理工學院的教授,我對於想把人類的經濟行為「科學化」或數學化的企圖一直認為愚不可及:機器是死的,特性不會變,而且可以被拿來反覆實驗,所以才有了物理學和工學院的學理。但是,我們迄今還沒有能力準確地預測天氣的變化。物理學和數學雖然藉由高速電腦而開始研究高度非線性的 Chaos  theory of complexity,那仍舊不是變化萬千的人心。
奧地利學派的 Ludwig von Mises 說經濟學就是研究人類的行為。不過他遠比芝加哥學派的人自制,不曾想用經濟學統治這個世界。他支持市場經濟,是因為找不到其他替代辦法,而不是說:「市場是對的,好的,善的,違背市場規律就是蠢的,邪惡的,沒意義的」。海耶克更是一再警告:經濟學絕對不是科學,經濟活動裡有太多經濟學家不了解的部份。很反諷地,假如經濟學是科學,這剛好給了計畫經濟最佳的支撐──由一群精通經濟學「鐵律」的菁英來決定資源的分配與使用,不是遠比一群非理性、盲目的群眾胡亂做決定更有效嗎?海耶克正是因為害怕芝加哥學派的狂妄自大是在為計劃經濟的死灰復燃鋪路,所以一再警告「經濟學絕對不是科學」。
海耶克畢竟太老了,跟不上經濟學的最新發展。那麼,在《失靈的年代》裡克魯曼怎麼說?「經濟學分析不是一套放諸四海皆準的準則,無論如何都不能這麼想。相反地,它只是一套思考方式,讓你能對不斷變化的世界建構新的回應方法。」我覺得這個評語比較中肯。其實,整本《失靈的年代》想告訴讀者什麼?不外乎這個訊息:關於亞洲金融風暴的起源或原因,經濟學家可以指出許多相關的線索,但是這些因素在風暴發生前卻都顯得很像是「榮景勃發,治理良好」的徵兆;而且,即使把經濟家可以找到的所有因素全部加在一起,我們也還是說不出來到底這一場風暴是怎麼起來的。
看完《失靈的年代》,我相信我有掌握到克魯曼最核心的訊息:經濟學可以協助我們了解發展中的事實,看見常人看不見的隱憂,卻不足以說出事實的全部,更不可能預測未來!
所以,面對人道關懷與古典的人文價值,經濟學家要謙虛一點,要懂得「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的道理,不要苛薄、無恥地把「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到處亂用,去煽動泯滅人性的殘忍和自私,壓迫五千年來不變的人道價值!
經濟學家不是神,經濟學家對經濟事務的判斷不一定正確,經濟學家對產業政策與人才培育更是外行,經濟學家只是有一些方法可以協助這個社會去理解發生中的經濟事務,並且提出「可能會有效」(但不保證有效)的建議,以及「必須擔心的可能後遺症」(但不必然會發生)。
經濟學家如果能嚴守自己的專業分際,跟人道主義者站在一起,他們可以是所有人道主義者的益友(告訴他們如何達成目標)與諍友(告訴他們偉大的人道關懷如何導致生民塗炭的不幸);但是經濟學家如果扮演起鐵石心腸的神來,而且一再漠視五千年來人類共同護守的基本人道價值(譬如不顧底層民眾的苦難,只圖為財團牟利;或者鼓勵政府漠視失業者的痛苦,把這些痛苦視為「必要之惡」),那麼經濟學家將成為所有具有人道關懷者的共同敵人。批判的聲音將不會再限於經濟學、倫理學、物理學與公共政策學者,而會是人神共憤,使戰火延燒到學術圈所有的角落!

致於我們這些被經濟學家統治而又不是經濟學圈內的人,我們該比以往更注意去分辨經濟學家的能與不能。經濟學家可以扮演虛假的神,那是因為我們盲目地把他們當先知。